還沒到流淚的時候
【編按】「聞癌色變」是許多人得到癌症後的直覺反應，七十七歲的王曉寒先生在一年多前罹患腸癌，且擴散至肝臟，但是他放寬心胸，從容面對，並將他患病後的醫療情形、家庭生活、甚至心愛的小狗等等，彙集成「希望還有明天」一書，本篇文章即摘自該書，讓讀者一起分享其樂觀抗癌的心路歷程。
有一件事一直讓我很費解，凡是與我認識的朋友，在關心我的病情的時候，總是要打破沙鍋問到底。譬如說：「你真的得了腸癌嗎？真的到了末期嗎？開過刀以後怎麼樣？化療的情形怎麼樣？你現在的情況怎麼樣？」我的回答都是：「是的，就像你說的，我現在的情況很好，能吃、能動、能睡。」我聽得出來，好像沒人相信我說的，他們可能以為我現在骨瘦如豺，臉色蒼白，看起來命在旦夕。
一般人尚且如此，對記者來說，更不可思議，我在新聞界服務期間，擔任總編輯的那幾年，一直是我的特別助理的一位女記者，現在仍然在報社工作，並且在研究所攻讀碩士學位。一天傍晚，突然接到她打來的電話，她還沒有開口說話，就放聲大哭。她問我：「聽說你得了重病，現在怎麼樣？」我還是回答：「我很好，能吃、能動、能睡。」她不相信，她認為我這是善意的謊言。她接著問我：「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你難過？你一定要放寬心，看破人生。你的兩個孩子都長大了，學業有成，你不用擔心。」
我忍不住好笑的問她：「妳打這個電話來，是探病？還是送終？」她也忍不住笑了說：「坦白告訴你，我是為了採訪，因為我跑醫藥新聞這麼多年，還沒採訪過一個癌症病人，你是我的老長官，我希望你能夠成全我。」
這倒出我意料之外，我開玩笑的告訴她：「妳現在正在讀研究所，最好增加一門選修課，就是『病人心理』。」她問我：「病人心理和一般人心理有何不同？」我說：「以我的體驗，病人心理比一般人心理更為敏感。就像妳打電話來一開始就嚎啕大哭，這對我的心理上造成很大的壓力，我覺得還沒到流淚的時候。」
她對我說：「我早就告訴過你，如果有一天你死了，我會流下兩行眼淚。一行為你，一行為我自己。因為像你這樣有才華的人，應該長壽，而我不願失去你這位長官，當然這是開玩笑的。」
現在也不是開玩笑的時候，她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：「在你這一生中，最遺憾的事是什麼？」我不加思考的回答：「最遺憾的是，沒有讀好書。因為我們這一代人生於戰亂，在大陸時期，沒有受好完整的教育，來到臺灣以後，因為經濟上的原因，也沒有正式再回到學校，可以說是完全靠自己的自修，但是也證明了，學校不是知識的唯一來源。」
那天，八月九號，新聞報導，美國三大電視新聞網之一的美國廣播公司「ＡＢＣ」的王牌主播詹寧斯（Peter Jennings）因為肺癌去世，享年六十七歲。新聞中說：「出生於加拿大的詹寧斯，在高中時就失學，他卻成為美國廣播公司廿二年來家喻戶曉的主播，完全靠他自己的自修與努力。」
美國廣播公司在發佈的新聞稿中說：
「詹寧斯臨終時，他的家人都在他的身邊，沒有痛苦，很平靜。他知道，他已經渡過美好的人生。（Peter died with his family around him, without pain and in peace. He knew he’d lived a good life.）」
我對那位女記者說：「如果妳問我，在我這一生中最敬佩的人是誰？我可以告訴妳，詹寧斯就是其中之一，像他這樣刻苦奮鬥的人，實在很多。我的體驗是，凡是經過奮鬥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。」
我的老部下又問我：「在你這一生中，最滿意的是什麼？」我也毫不考慮的回答：「我最滿意的就是有一個美滿的家庭。我有太太、兩個孩子、兒媳婦和一個小孫子，一家六口。」
多年前，我太太和我同時在台北一個軍事機關工作，我是軍職，她是文職。同事們開玩笑地選她為我們的「機關之花」，實際上，她當之無愧。她是客家人，勤儉樸實，不認識她的人決不會相信，她從年輕到現在，幾十年來，她沒有用過任何化妝品，她沒有戴過任何首飾，很多人開玩笑說，她是天生麗質。我們從認識、到結婚、到現在，已經過了銀婚，快到了金婚，沒有鮮花、沒有鑽戒，很平淡，但是有一段奇妙的插曲。我們在軍事機關工作的時候，各自在外租屋居住，後來我考進國防部軍官外語學校受訓，因為功課的壓力，彼此很少來往。有一個禮拜天，我們難得有一次約會，我送給她一首小詩，名為「藍色的緞帶」。她年輕時喜歡在頭髮上綁一條緞帶，大都是藍色的。
「你會寫詩？」我的老部下很驚訝，她不知道，我在青少年時代為了寫詩，浪費不少時間。
我在外語學校畢業以後，考取去美國的軍事學校受訓，為了節省房租，在出國的那天早晨，我把我的行李搬到她居住的地方暫時寄放，那天正好是星期天，她姊夫一大早就跑到她住的地方，看到她的床舖上有兩床棉被和兩個枕頭，我們還坐在一起吃我去買來的早點，他以為我們已經同居了。他說了幾句話後就走了，大約過了一個多鐘頭，他又來了，告訴我太太，她爸媽要她當天馬上回去。她回到家，才知道她姊夫用電話報告了，她爸爸說：「我們家沒有妳這樣的女兒，在外面與男人同居，妳看上了他，就馬上結婚，不要丟我們家的臉。」
她姊夫是個老實人，在台北工作，她爸媽就是託她姊夫在台北就近照顧她，所以她姊夫說的話，她爸媽絕對相信。
我在國外受訓，根本不知道這種轉變，因為我們的婚姻根本沒有希望，因為當時的社會風氣，一般的父母都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嫁給軍人，尤其為她說媒的、追求她的大有人在。但是從她給我的信件中，似乎看到了某些希望。
當時課業的壓力沉重，沒有完全把這件事放在心上，但是從幾個要好的朋友給我的信件中知道，她還是過著上下班很規律的生活。
受訓完畢以後，乘美軍飛機回到台北的那天，氣候惡劣，松山機場上空傾盆大雨，當時桃園中正機場尚未建造，飛機不能降落，全臺灣的氣候都很惡劣，在空中盤旋兩個多小時，可能是油料將盡，才勉強降落。
我知道我太太在機場接我，下機以後，辦完出關手續，雖然疲憊不堪，但當我一眼看到她的時候，我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變了。也許是受到美式生活的感染，在我們同學之中，不論結婚的或是有女朋友的，此時此刻，都忘情的把自己心愛的人擁抱在懷中，甚至熱吻。我對我太太說：
「請妳相信我，我會努力。從現在起，我們共同創造我們幸福的人生。」
我們終於結婚了！可是婚後的第一個月，就付不出新台幣二五○元的房租，當然更不用說歡渡蜜月。碰巧有一家雜誌社請我翻譯一本新書，在那個新婚假期，我賺了新台幣七千元的稿費，我們就用那七千元做為儲蓄的基金。在以後的生活中，我們也沒有出國旅遊，我太太從來沒有穿過一件名牌服飾。朋友們從國外帶回來送給她的香水，都用在我們家小狗的身上。
第一個孩子出生，我們的經濟還算寬裕，第二個孩子出生以後，我們計畫要儲存新台幣十萬元，再生第三個孩子，一直沒有如願。因為在那段期間，我太太患了一場重病，直腸腫瘤，千幸萬幸，只是良性，經過手術割去以後，未見復發。
當時沒有全民健保，那一場病花去了我們全部的積蓄，當時我已經離開軍中，進入一家英文報工作，待遇較高，才有能力逐漸改善我們的生活。但是我太太仍然勤儉持家，對兩個孩子的教養就是她整個的人生。
那一次大病之後，使她對人生更有一番新的體認。所以我這一次生病，當她第一次聽到我得了癌症，也是直腸腫瘤，她並不驚慌，因為她相信，要來的終究要來。
在我來說，四十多年的夫妻，可能已經到了要永別的時候，實在不忍心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，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。就像美國廣播公司的詹寧斯一樣，他何嘗捨得離開他的妻子兒女，但他臨終時，他的妻子兒女都在他的身邊，沒有痛苦，很平靜，他知道，他已經渡過了快樂的人生。
其實，任何人只要有一口氣還活著，隨時會面臨死亡，有病的人如此，沒有病的人也是一樣。所以，只要還能呼吸，只要還能活動，我們就應該活在當下。
（轉載自《希望還有明天》．台灣商務印書館出版）(點閱次數：828)